裂帛

第十八章 死神(第1/2页)

十七岁的结尾于顾时而言,是一场黑色的梦。

死亡和离别没有阻挡住生活的脚步,人们日复一日,一如往常。但废墟已经留下:失却的痛苦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,和难以愈合的黑洞。在死者面前,生者的每一天都是失去。

冬天开始的时候顾时终于停掉了所有的校外补习课,他的成绩一路下滑,从市重点线滑到区重点,再到省线国家线,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。在这个节点上,负责提高升学率的教师们会优先选择淘汰吊车尾们,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有提升潜能的孩子们上。顾时作为一个失败品,被正式放进了保底生的行列中。

和母亲从学校回来,顾时注意到街上的梧桐已经褪尽了颜色。

那是他十七岁的最后一个冬天。

拥有了更多空余时间的顾时经常发怔,经过两个疗程的药物治疗后他的焦虑有所缓减,药物的配量减半,即便如此,他仍时时昏睡,仿佛药效已经永远地残留在体内,无法代谢。

他时常分不清自己的梦与醒,有时在骑车上学的路上,他能够看见邱童。经过梧桐树遮掩的路口,穿校服的男生骑行上来与他同行,无声无息,眉眼间仍是曾经的样子,清晨的曦光照在少年的脸上,映出一层金色的绒毛。

有时在上课走神的间隙,他看见邱童正经过走廊。他独自上天台逃课,看见邱童遗留下的笔记放在地上,被风翻过了好几页。

有时他也可以看见外婆,她不发一言,存在于床边的灯影,深夜被遗忘的电视机投映出的荧光里,某一个清晨里,他看见外婆正在照料阳台上枯死多时的牵牛花。

他甚至看见过父亲,出现在校门口,巨大的香樟树下,倚着自行车,像以往一样接自己的儿子放学回家。他的身边渐渐被死者包围,顾时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父亲成为了家庭里默认的“死者”,他同这个家庭里去世的成员一样,未留下只言片语就销声匿迹。

顾时一家虽不能很好地处理死亡,但至少能够故作从容地面对失却,血液中蕴藏的天性使得他们习惯于保持缄默。到第七年的时候,母亲在家中置了一只空的骨灰盒。

从此在家中他们再也不提父亲的名字。

张永平回家的那个下午,顾时看见父亲站窗边,悲哀地看着破门而入的闯入者,随之爆发的争吵和混乱没有在他的脸上引起更多的表情,他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一切,平静而无可奈何,他的目光穿过了顾时,孤独地落在一脸惊慌的母亲身上。

张永平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,将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,他一边用脏污的语言辱骂着母亲,一边拽着母亲的头发,将她的脑袋不断往墙上撞,直至墙面也洇出淡淡的血色。

即使在这样的时刻,父亲的眼神也是平淡的,沉静的,他看着母亲倒在地上,凌乱的头发下流出混着血的泪。

顾时捡起了地上的刀,那是一把在五元店买来的水果刀,他握着刀的手腕不由自主的颤抖,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刀可以杀死一个人,或者结束一场噩梦。他看着张永平的眼睛,那双被酒精和赌债吞没的眼睛,一个陌生的鬼魂,他的仇人,他十年一切不幸与怨怼的始作俑者。

继父和继子终于愤怒地扭打在一起,一场暌违已久的复仇,顾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一个比自己强壮很多的男人搏斗,为了自己的母亲,为了愤怒。他感到腹腔里盈满了针扎一般的痒痛,似烈火灼肤。那明晃晃的刀尖在眼前挥舞着,吸引着他,仿佛用它挑断肚肠,方可解痒。

“小时,快点把刀放下!”他听见母亲的大喊。

顾时不知道那正是死亡散发出的芳香,他被张永平压倒在地,几个耳光扇得他几近昏迷,可他仍紧紧握着那把刀,不愿松手。

热的血从他的额角缓缓流下,将他左眼的视线染成一片血红,他睁开被揍肿的眼睛,父亲还站在窗户边,用悲哀的眼神注视着他。

刀剑刺入体腔的质感像是裂开了一匹帛布,细微的破裂和撕扯的声音夹杂着血液的涌出,一开始顾时有感觉到疼痛,冲动让肾上腺素加速分泌,顾时用尽全力将张永平打翻在地后,才感觉到来自腹部的湿热。

他低下头,看见下身已经被血染透,水果刀在他的肚子上撕开一个近20厘米的裂口,刀柄尚留在体外。

顾时看着身上的伤口,却记不得刀是如何刺进他的身体的。一切仿佛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,他感到一阵眩晕,无力地倚靠在墙壁上,慢慢地坐了下去,顾春红发出了凄厉的嘶喊,张永平在顾春红的惨叫中清醒过来,面对着一地蔓延的血,太阳穴突突地跳,终于膝盖一软,也跌坐在地上。

顾春红顿时如一头发疯的母兽般猛扑上去,揪着张永平撕咬起来,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。张永平呆滞地承受着顾春红的撕打,看着倒在地上的顾时,忽然回过神来。他仓惶爬到男孩的面前,先是用手指探了探鼻息,接着发出一声凄凉的哀嚎,张永平跪下来,在血泊中朝顾时重重地磕了三个头。

张永平逃跑了,他推开了顾春红,一步三跌地爬出了顾家。留下嚎啕不止的顾春红紧抱着儿子,从顾时肚子里流出的血,染红了母子俩。

快速失血带来无边的冷意将顾时层层包裹,那团在肚腹中燃烧不止的痒与痛消失了,仿佛随着血液流出了体外,那些残留的未被代谢的镇静剂此刻发挥了作用。顾时睁开眼睛,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轻松,他静静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,像是回到了十七年前第一次的降生。

“妈妈…”

顾时挣扎着想要说话,从喉咙